张远
2017年4月的一天,在距德累斯顿20多公里的小城迈森,几个德国设计师正在一家制瓷工坊内制胚、上彩,参观者如织。工坊展厅里,一款名为“明龙”的釉里红龙纹盘正在热卖,盘内一条红龙踏祥云、回首望天。典型的明代味道,中国味道。
这家工坊建于奥古斯都二世时期。如今,迈森瓷器已成为欧洲瓷的翘楚。巧合的是,迈森瓷器正在打开中国市场,用西式的笔法绘制东方的纹饰。青花、釉里红等瓷器,正沿着相近的航路,返回始发的地方。
白色诱惑
易北河畔的小城迈森,今年初春时节下了几场雪。阿尔布莱希特城堡里,迈森大教堂的尖塔上留下稍许雪白。这抹白色,也许正是让奥古斯都二世爱到痴迷的颜色。
迈森市瓷器博物馆的木门口,左手边是一尊白瓷犀牛,右手边是一尊白瓷大象,每尊瓷塑足有一米长、半米宽,胎质致密,造型精美。瓷塑没用任何彩釉,呈现的是高岭土的原始发色。
如果回到数百年前的欧洲,这两尊瓷塑可价值不菲。彼时,来自东方的白色瓷器被欧洲人称作“白色金子”,能得到一个瓶子或一个盘子实属幸运。
当时,想要获得中国瓷器,欧洲商人只有两条路径:一是从欧洲出发跋涉贯穿中亚的陆上丝路;二是从埃及苏伊士或伊拉克巴士拉,经红海或阿拉伯海中转印度,最终进入中国南海贸易区域。阿拉伯帝国出现后,在大部分时期里都把控着这两条通往东方的商路。一些欧洲商贩把埃及亚历山大港、叙利亚阿勒颇与大马士革称作“铁幕”,因为货品往往被经手的阿拉伯商人层层加价。
按照中国史料记载,宋朝时,曾有少量瓷器通过阿拉伯商人辗转抵达欧洲。不过,按照欧洲人的传说,欧洲大陆第一件瓷器,是旅行家马可·波罗13世纪末泛海跋涉从中国带回欧洲。
这件瓷器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瓶,掩埋在绸缎、香料等东方奇珍异宝之中。马可·波罗把这个瓷瓶称作“波切拉纳”,它在意大利语中与一种白色贝壳发音相近,原因是两者同样光洁、白皙。这个词还可以夸赞女人美白的肤色,用来给瓷瓶命名,可见欧洲人对瓷器的欣赏与渴求。
追逐痴迷
迈森瓷器工坊的市场推广经理黎玲介绍说,这种痴迷不只源于“物以稀为贵”的心理,欧洲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国瓷器的通透质感,在工艺上难以仿制。另外,瓷器在进入欧洲之前,欧洲人使用的陶器渗水率较高,储存食物容易变质,而瓷器渗水率大大降低,食物水分不会渗入容器中,更加卫生洁净。
当海上丝绸之路与西方大航海线路巧妙接驳后,瓷器的环球商路形成了。中国瓷器从漳州、泉州、广州等中国东南沿海城市出发,源源不断地输往威尼斯、里斯本、阿姆斯特丹、哥德堡、汉堡等欧洲港口。
西班牙、葡萄牙是中国瓷器“批发商”的欧洲先驱。迪亚士、达·伽马、麦哲伦等西葡航海家探索出新航线,绕过了阿拉伯人,开启大航海时代。凭借航海优势,两国率先开启从中国大批量购买瓷器。1522年,葡萄牙王室不惜以行政手段插手市场,规定从东印度归来的商船,货物的三分之一必须是瓷器。
在丝路发展历程中,“通货”不仅有丝绸,瓷器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也是最重要商品之一,海上丝路因此也被称作“瓷路”。
这些瓷器首先在王公贵族间作为礼物相互赠送,用中国瓷器作为餐盘、咖啡杯成了格调与品位的象征,葡萄牙、法国、荷兰和英国的贵族争相购买。
德国历史学家西蒙娜·谢伦贝克说,奥古斯都二世堪称最狂热的瓷器收藏家。在他居住过的德累斯顿城堡与阿尔布莱希特城堡中,密集摆设的数百件瓷器便是见证。
奥古斯都二世的最知名收藏至今仍可寻到踪迹。一尊康熙年间的青花龙瓶,陈列在德累斯顿市军事历史博物馆中,与前膛枪、马刀与火炮摆放在一起。这便是奥古斯都二世用龙骑兵换来的“龙骑兵瓶”中的一个。
分享技艺
在今天的阿尔布莱希特城堡里,几块电子触摸屏吸引着参观者。人们可以在屏幕上自己动手模拟制瓷:确定石英、高岭土和长石的配比,用手指在屏幕上捏出瓷胚形状,选择烧制的温度,用手指画出纹饰,最终电脑会呈现烧制的成品模拟图。
但在没有计算机的奥古斯都二世时代,欧洲人曾为仿制中国瓷器而抓狂。奥古斯都二世为了制瓷,不惜把他的居所阿尔布莱希特城堡改造成瓷器工厂。1705年,他雇用炼金术士约翰·弗雷德里希·伯特格带领其“科研团队”探索中国瓷器的烧制方法。
面对来自中国的瓷器成品,伯特格的团队实在无法通过肉眼判断制造的配方,他们主要靠“试错”的方式来摸索,甚至会参考各种臆测和传说。例如,欧洲有传说,“瓷器是由一种深埋在东方土地下的果汁制成”。还有人猜测,用蛋壳和一种鱼鳞混合研磨,加土加水和成泥,成型后掩于土中储藏百年可制为瓷器。
经过5年的摸索,伯特格尝试多种配方,终于在1710年成功烧制出欧洲第一件硬质瓷器。按今天的说法,伯特格或许称得上是用“逆向工程”破解了制瓷工艺,而中国瓷器是他的灵感之源,更是工艺标准。
反转剧情
今天的迈森,是“德国的景德镇”,是德国瓷都。在迈森市中心教堂的塔楼上,37个小型瓷钟,每逢准点,钟声响起,汇成一种融合了金属和瓷器乐音的新声乐。
丝路就是这种融合的纽带。当古代画有石榴、桃子图案的青花瓷进入欧洲时,欧洲的工匠们并不熟悉这些水果,他们在仿制时,便用中国笔法和西方人熟悉的洋葱制作出著名的“蓝色洋葱”系列青花瓷,至今仍是收藏家追逐的对象。
英国陶瓷艺术家、小说家艾德蒙·德瓦尔在其著作《白瓷之路》中写道,以瓷器为载体,这种东西方艺术碰撞了几个世纪。
他写道,当阿拉伯人和西方人不再满足于购买成品瓷器,中国开始为外国商客量身打造“外销瓷”。按照欧洲人的记述,中国人当时对西方文化还知之甚少,对西方人要求瓷器上绘制的一些装饰,比如特殊纹章和宗教典故等,只能通过言传意会,最终图案完全取决于匠人的想象力。不少欧洲商人把这种订制瓷形容为“听筒传话”,听筒一边是欧洲人的商业设计,听筒另一边则是东方人的无限想象。
恰在今天,那些带着融合烙印的“华洋结合”式瓷器被视作一代经典。例如,雍正年间出口过一种釉里红盘到欧洲,在西方主题的画面里,插着翅膀的天使却有着中国孩童的笑脸。
黎玲说,迈森瓷今天约有三成销往亚洲,其中中国购买者越来越多,“作为瓷器大国,中国人更懂得欣赏”。迈森瓷的设计师还专门设计了以中国生肖为主题的瓷器,着眼中国市场。
从中国出发的瓷器,如今正承载着新的艺术内涵返回中国。三百年刹那时光,制瓷技术与艺术在东西方流转。西方人早年探索东方时那种财富、权力与欲望的张扬,在丝路交往中早已沉淀为技艺与文化的交融,这也许就是丝绸之路的最大魔力。